人物名片
吳立民，自號頑石、頑翁，別署耕月齋主。1939年生于浙江臺州，國家一級美術(shù)師，曾師從西泠印社執(zhí)事阮性山。吳立民人生經(jīng)歷曲折，生性樂觀豁達，走遍祖國大江南北，幾十年如一日沉迷于自然山水與筆墨山水的對話交融，厚積薄發(fā)。其作品技法精湛、恢弘大氣、尤善用水；風格野逸雄強、自由率性、典雅渾厚、充滿生命情懷和音樂律動，畫界稱之為“非常水墨、野山逸水”。
文化部藝術(shù)發(fā)展中心、北京大學藝術(shù)學院、浙江省委宣傳部等都曾為其在北大百年大講堂、中國美術(shù)學院美術(shù)館等地舉辦個人畫展，14米長卷《楠溪江景圖》入選中法建交50周年法國盧浮宮中國藝術(shù)作品展。
自畫像
臨海尤溪傍山擁水，煙雨迷蒙，初見吳立民先生，他剛從福建回來。
83歲的先生，圓圓的腦袋，圓圓的眼睛，總是笑呵呵。因為答應了記者的采訪，他說，要在臨海多呆幾天。言下之意，采訪之后，便又遠游。
老先生家中的布置雅致清新，除了書畫，一張黑白照片顯得特別。著旗袍的民國名媛，那是他的母親。
“我有兩個母親”“我家里排行老二”“其實對生父生母的印象是模糊的”“我叫毛頭，不，是他們叫我毛頭，呵，都一樣”……沏一壺茶，他的思緒，飄向童年。
在吳立民模糊的印象里，生父青年才俊，在上海的中國糧油進出口公司上班，能講一口流利的英語，寫得一手好字，一個月能賺得127塊大洋，后來因政治原因，于1968年死于獄中。生母是上虞人，家世不凡，穿著時髦，《燕雙飛》《花好月圓》《何日君再來》……是生母愛聽的黑膠唱片，后去往臺灣，上世紀80年代初，回臨海看過他。他們都是之江大學的高材生，育有兩兒兩女。上世紀40年代，戰(zhàn)火紛飛，骨肉也分飛。解放戰(zhàn)爭時期，兄弟姊妹四人都分別被送給他人撫養(yǎng)，吳立民被送至臨海尤溪的養(yǎng)母（奶媽）葉小蘭家。后來養(yǎng)母成為岳母。
01
他說，也忘了是幾歲，反正很小。有一次，在養(yǎng)母家爐灶臺后看到煙火熏出來的一匹“馬頭”，使他想起生母騎著高頭大馬來看他的情景。此后，他就用木炭到處畫，到哪里都畫，畫的都是馬頭。
小叔吳全泰發(fā)現(xiàn)了，就給他買了紙筆，能在紙上畫，畫的內(nèi)容也越來越多，樹木、雞鴨、豬狗、房前屋后和田間地頭……吳立民記憶中的童年，除了到處畫，還到處玩。上小學以后也沒人管，糊里糊涂的，一直到小學三年級都不知道自己書包在哪里。
讀初中了，看書是最大的樂子。吳立民看了第一本小說《愛麗絲漫游記》，看了四大名著，他喜愛《紅樓夢》的至真至柔，不喜歡《水滸傳》的打打殺殺，也不愛《三國演義》斗來斗去、爾虞我詐?！段饔斡洝返恼禄囟荚诖蜓?。學校圖書館里的外國文學作品，更得吳立民歡心，陀思妥耶夫斯基、肖洛霍夫、普希金、萊蒙托夫、阿赫瑪托娃、馬雅可夫斯基……
“不管是遇到了挫折，還是有什么事情值得高興，我都會背誦詩歌。”《假如生活欺騙了你》《紀念碑》《致開恩》……普希金的詩歌、小說在吳立民以后漫長的歲月中，成了慰藉心靈的良藥。
“《約翰·克里斯朵夫》的原型是貝多芬。我最喜歡的音樂還是貝多芬的?！眳橇⒚裾f，羅曼·羅蘭的作品對他影響至深，《米開朗基羅傳》里那句“世界上只有一種真正的英雄主義，那就是，在認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熱愛生活”告訴他，無論身處何境，都不能放棄對生活的希望，即使此刻身在陰溝，也要努力仰望星空。
當然，對于吳立民，更重要的是在學校美術(shù)興趣小組遇見了一生的摯友——徐成淼。他們一起畫畫、朗誦詩歌，一起看書、唱歌……大吳立民兩歲的徐成淼，和他亦師亦友。據(jù)吳立民回憶，彼時的徐成淼，在他眼中，寫詩、作畫，樣樣精通，學習成績更是出類拔萃，是偶像般的存在。這位師兄的命運，在往后的時光里，也與他緊緊地串在了一起。
快樂的時光，總是過得飛快。上了兩年初中的吳立民，因“成分”的問題，被迫休學。
當時的徐成淼，已升入臺州中學。
在那個時期，由于家庭關(guān)系，吳立民不能在臨海上高中。休學期間，他到寧波“四眼契”小學做起了美術(shù)代課老師。后通過在省軍區(qū)的叔叔吳全泰，到杭州宗文中學（現(xiàn)為杭州第十中學）讀高中。他成了學校美術(shù)興趣小組和音樂興趣小組的組長。在西子湖畔，吳立民開始憧憬自己的未來，浙江美術(shù)學院（現(xiàn)為中國美術(shù)學院）是他眼中的圣地和向往。不曾想，美好的愿景，終是成了吳立民的意難平……
高中快畢業(yè)時，已是復旦大學新聞系學生的徐成淼，因為發(fā)表了一篇散文詩被打成了右派，作為摯友，吳立民要為他鳴不平，就把兩人的通信拿給同學看，說他如何如何愛國，還去看他，把自己為報社畫插圖賺的稿費也寄給他用。徐成淼的散文《少年情》，詳述了與吳立民之間的真摯情誼：當他劃右后賴以生存的助學金被扣時，還在讀高中的吳立民省下自己的生活費連同稿費資助他；當他落魄后眾叛親離時，吳立民一次次去探望，在寒風砭骨的工地，摘下自己的圍脖套在他的脖子上……
不久，學校掛起了大字報，吳立民因此受到牽連。
吳立民，又失學了。
02
機緣巧合，吳立民開始在西泠印社幫忙畫扇面，并師從時任西泠印社執(zhí)事的阮性山先生習畫。畫家趙延年對他的繪畫才能大為贊賞：“你的速寫線條流暢大膽，有一股野氣，走自己的路，你會有出息的！”
后來，吳立民到杭州叉車廠當了工人，1961年，終因不顧警告繼續(xù)與徐成淼聯(lián)系而被下放到他養(yǎng)母所在的臨海蘭田村（現(xiàn)屬臨海尤溪鎮(zhèn)梅蘭村）接受改造。那年，他23歲。
在蘭田，吳立民當起了公社生產(chǎn)隊的放牛娃。
第一次接過韁繩，面對大水牛，吳立民不知所措，手握著竹梢卻不敢靠近。水牛撒歡，跑去了河里游泳，上岸后又不慌不忙飽餐一頓，吃的是禾苗。而他卻因此落了個“破壞生產(chǎn)”的罪名而受到批判……
一年后，他參加了生產(chǎn)隊勞動。一天的勞動報酬是6工分，村里婦女參加勞動有8工分。
生活窘迫，艱難度日，在那個荒誕的年代里，他在人們眼中亦是荒誕。放牛時，講故事逗村里的孩子，他成了孩子王，作為交換，聽故事的孩子要幫忙放牛，而他，又掏出書讀起了普希金的詩：明天啊，我將坐在爐火邊忘懷一切，而只把親愛的人兒看個不停。我們將等待時鐘滴答作響，從清晨到夜晚……
詩歌的確能讓他苦中作樂，暫時地忘卻煩惱。可是，苦悶的日子令他如坐針氈，可是，他迫切地希望拿起畫筆，可是，他還是連買支毛筆的錢都沒有。
愁上心來，他將目光移到大水牛身上，打起了牛尾巴的主意。終于，他剪了牛尾巴上的毛做成了油漆的刷子。
然而，剪牛尾巴毛的事情被發(fā)現(xiàn)，惹下了大禍，他被五花大綁送去批斗……
歲月艱難，幸有慈母在旁，善良的養(yǎng)母視他如己出，百般關(guān)愛。值得慶幸的是，年輕小伙在苦難中收獲了愛情，他與養(yǎng)母的女兒義無反顧地擦出了愛的火花。在母親的張羅下，一對“兄妹”成了夫妻。
在生產(chǎn)隊勞動期間，吳立民結(jié)交了一位“書腐（書呆子）”，杭州下放回鄰村溫家岙（現(xiàn)屬臨海尤溪鎮(zhèn)義城村）勞動改造的右派葉光田。吳立民聽說，他家里堆滿了書。
只道是葉家書多，吳立民震驚，沒想到有那么多，活脫脫的鄉(xiāng)下圖書館。
一來二去，彼此熟絡(luò)，他們的友誼從借書開始。
達芬奇、拉斐爾、珂勒惠支、莫奈、黃賓虹、潘天壽、齊白石……這些書本里偉大的名字是吳立民昏暗日子里的光。
絕頂聰明的吳立民，發(fā)現(xiàn)農(nóng)村水利人才奇缺，便奮發(fā)自學，從葉光田家里借來與水利相關(guān)的書，覺得不夠，又去臨海城里的新華書店買書。當時的臨?；▓@區(qū)要建造水庫，他被抽去任施工組長。水庫建成，他已名聲在外，臨海水利局調(diào)他擔任工程師。
他本可在水利局干下去，但躁動的靈魂又使他惹出事端，1965年，他寫了一篇與鄧拓商榷藝術(shù)的長文，在報上刊登。文章屢屢提到徐成淼在藝術(shù)上對他的影響，結(jié)果又惹禍端，批判他的大字報鋪天蓋地，他被驅(qū)逐出水利局，趕回蘭田務(wù)農(nóng)。
同年，葉光田摘“帽”回了杭州，也帶走了鄉(xiāng)下圖書館。
后來，吳立民自學木雕和油漆手藝，做起了木匠活。
按臨海農(nóng)村的習俗，家具上雕刻些梅蘭竹菊、飛禽走獸、民間故事，方顯貴氣，上檔次。
吳立民學活快，別人用三五天學不會的本事，他一天即可。做了細木工，他的繪畫才能寄情于八仙過海、三英戰(zhàn)呂布、水漫金山、梁?；葢騽鼍昂兔耖g故事傾斜在了農(nóng)民的婚床、衣櫥、八仙桌上。農(nóng)民非常歡迎。不到3個月，他就成了臨海、黃巖一帶頗有名氣的木雕油漆師傅。
“文革”時，帝王將相、才子佳人的傳統(tǒng)題材被禁止，吳立民別出心裁，以樣板戲取代。當李鐵梅、楊子榮出現(xiàn)在婚床上時，連造反派也無話可說了。
粉碎“四人幫”后，杭州叉車廠要為他落實政策，臨海水利局卻搶先接納了他。他在水利局一直干到1998年，到了可以內(nèi)退的年齡，便提前退休了。
03
搞水利工程，對于吳立民來說有個順帶的好處，可以到處跑。不光是家鄉(xiāng)的山水，還有很多機會去外地考察，長江、黃河、黃山、廬山……領(lǐng)略祖國的名山大川時，拿出隨身攜帶的寫生本畫畫，是吳立民工作之余最大的歡愉。
1999年是吳立民繪畫創(chuàng)作的一個轉(zhuǎn)折點。那年的9月11日，他被一輛小汽車撞斷了小腿。
將近一年時間在家休養(yǎng)，讓一個久被禁錮壓抑的靈魂猛然爆發(fā)，一發(fā)而不可收！從此，吳立民開始續(xù)上中斷近半個世紀的繪畫，潘天壽、陸儼少、李可染、齊白石、黃賓虹、石濤、八大山人等等，一個一個鉆研過去，以近乎瘋狂的全部生命的激情投入藝術(shù)。
在繪畫藝術(shù)實踐中，他深深體會到，要畫好水墨畫，還是要打好書法的基本功，于是就拼命練書法。吳昌碩與任伯年的故事對他觸動很深：吳昌碩51歲開始學畫，原來是寫書法的，跟任伯年學畫，當時任伯年叫他畫，吳昌碩說沒畫過，不會畫，然后任伯年就叫他畫根線，一看，嚇一跳，說你是我老師。為什么？功底好。吳立民覺得書法學得深，悟性好是以后的事，以書入畫，就是這個道理。
2005年，吳立民決心去杭州學習發(fā)展。他在杭州勞動路租了房子。
2006年，吳立民非常想在杭州舉辦一個畫展，想和杭州的大家們交流、學習。于他而言，最有吸引力的地方當然是中國美術(shù)學院美術(shù)館。
到了美術(shù)館一問，冷水潑面。老百姓一個，什么頭銜都沒有。怎么展？
運氣使然，他的作品被時任中國美術(shù)學院院長許江看見，許江說了一句，這樣的畫家辦展，時間讓他挑。于是挑了2007年1月1日至7日作為展覽時間，不想這個時間與孔仲起先生從藝60周年大展的時間重疊了。應是孔先生藝德高尚，他硬是擠出一個展廳留給吳立民。開展那天人山人海，雖然大家沖著的是孔先生大展，但也讓吳立民作品走進了杭城。
在西子湖畔夢寐以求的學府展廳里舉辦個展，似乎了卻了吳立民半個多世紀的意難平，同時又是他藝術(shù)道路的真正開始。
通過這次展覽及此后與杭州各大家的廣泛交流，吳立民對中國畫有了新的認識。他說，所謂“法無定法”“我行無法”，關(guān)鍵是要看自己對大自然有什么樣的認識和感悟，對人生有什么樣的積累，通過筆墨語言把它表達出來。藝術(shù)，就是要自己創(chuàng)造自己的世界。這是畫的面貌，也是人的面貌。
之后，吳立民在北京大學舉辦了兩次個展。在浙江圖書館辦了“美麗中國·浙江篇”個人展覽……
這些年，行家學者們，王伯敏、吳山明、童中燾、陳傳席以及北大藝術(shù)學院的彭峰、丁寧、陸紹陽等等，都對吳立民先生的藝術(shù)作了充分肯定的評價。中國的藝術(shù)家中，在社會蕓蕓眾生中肆意生活，肆意創(chuàng)作，可能著實不多。著名畫家吳山明先生為畫者題詞，取唐代詩人韋應物名詩句：野渡無人舟自橫。應是此意。
國際第三大拍賣行邦瀚斯開始接受他的作品在倫敦上拍。野渡無人，舟已自橫。
著名作家王旭烽說，好作品的第一感覺往往在內(nèi)容，讓人們忘卻技法，心靈被直接撼動。但是你千萬不要以為僅僅是內(nèi)容打動了你，實際上，恰恰有著上乘的技法在支撐著內(nèi)容，只是好東西從來就是渾然一體、血肉相連，內(nèi)容與形式便往往難分難解罷了。吳立民先生的山水畫作正是這樣，那么自由、天真、廣大和生趣盎然，而且，每一幅作品給人的感覺都是豐滿的“有”，而非虛妄的“無”，是人與自然的深切關(guān)系，是人與自然的投射，亦是自然對人的反觀與警示。這里面亦并非全是和諧的，因為人與自然有時也往往處在危險的關(guān)系之中。
北大藝術(shù)學院院長彭峰說道：他只是按照自己的感覺和體會，享受他的繪畫。他的藝術(shù)理念是開放的、古典的、唯美的。在中國傳統(tǒng)的水墨畫范疇中，他以其率性與率真，創(chuàng)作出了一批包含“中、西、古、今”多種元素的藝術(shù)作品。
北大教授陸紹陽說，但凡一流的畫家，都有自己的“畫格”，吳立民的畫，“面目”獨特。他創(chuàng)造的這樣一個“可居”的世界，是純粹的、充滿生命跡象的藝術(shù)世界。畫作中生機勃勃的氣息，是他對生活的熱愛。
他的同鄉(xiāng)，光明日報浙江記者站原站長葉輝（葉光田之子）說，吳立民是一個畫家，但他更是一個人——一個大寫的人。他用他的人生歷程與藝術(shù)實踐書寫了這樣一個大寫的人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