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 風 /文

讀完日裔英國小說家石黑一雄的《長日將盡》，不由地掩卷沉思：當一個人朝著自己的人生目標傾力前行，奉獻畢生，卻驀然發(fā)現(xiàn)自己先前的行為變得一文不值，甚至走向了反面，他該如何面對？那正是《長日將盡》的主人公史蒂文斯面臨的難解之題，他能走出困境，能和過去的自己和解嗎？

史蒂文斯是昔日顯貴豪門達林頓府的管家，小說開篇，他在新雇主的支持下，擬用六天時間駕車去西南諸郡出游，表面是因為缺少幫手去找昔日同事肯頓小姐回來做事，內心希望是尋找與其再繼前緣的可能，其間回憶了三十多年在達林頓府的管家生涯，同時也折射出一戰(zhàn)與二戰(zhàn)之間那段非常時期的國際政治格局。史蒂文斯的人生終極目標是成為一名“偉大的管家”?！耙粋€‘偉大的管家’肯定只能是那種人：他在指點自己多年的服務生涯時能夠自豪地說，他已將他的全副才能用以服務一位偉大的紳士了——而通過這樣一位紳士，他也等于服務了全人類?！睘檫_此目的，他時時處處壓抑著自我情感，謹小慎微忠誠履行職責，為自己設定了邊界，甚至置親情和愛情于不顧，并一再錯失良機，使他一生背負了歉疚。

在親情上，他近于殘酷絕情。在史蒂文斯心中，身為管家的父親無疑是他一生的榜樣。然而在父親彌留之際，他以履行自己的管家職責脫不了身為由，多次回絕了肯頓小姐的提醒，“我眼下實在是太忙了，過一會兒再說吧”，以致不能在父親臨終時見上最后一面，留下終生遺憾。在愛情上，他選持回避拖延。面對肯頓小姐多次主動示好，他都沒有給出任何回應。后來，肯頓小姐賭氣外出約會前征詢他的意見時，他也以忙于履行管家職責為由置之不理，甚至當肯頓小姐有意告訴約會情況時，也無動于衷，“我先失陪了，具有全球性重要意義的事件此時就正在府內進行當中呢”。一再錯過良機，他最終與愛情失之交臂。

這些都沒能讓史蒂文斯感受到人生的失落和打擊，因為他還有引以自豪的職業(yè)“尊嚴”來支撐。甚至對父親的愧疚和對肯頓小姐的虧欠，都在回憶中被滿滿的工作成就感遮掩。直到他心中的崇高偶像達林頓勛爵轟然倒塌——因在處理一戰(zhàn)和二戰(zhàn)間國際事務上的判斷失誤而名譽掃地，成為國家罪人——徹底擊碎了他引以為傲的人生理想，感受到了人生失敗和無望。

后來，他在出游途中進行了反思。當再次見到肯頓小姐，再續(xù)前緣的希望落空時，尤其當肯頓小姐說出當年的心聲時，他道出了內心的感受：“的確——我何必遮遮掩掩呢——在那一刻，我的心都碎了?！倍聵I(yè)的失敗，更令他絕望：“我把全副的精力都獻給了達林頓勛爵。我把所有能奉獻的一切全都奉獻給了他。而現(xiàn)在——喔——我真是發(fā)現(xiàn)我還可以奉獻的已經所剩無幾了?！?/p>

因為不能釋懷，因而情郁于中，于是有了往還反復的憶念?！堕L日將盡》自始至終充滿了主人公綿綿的回憶，尤其是在孤獨的旅途中對他三十年工作生涯大段大段的回憶。盡管他說：“不過我看我是越來越沉溺于這些回憶當中了，這或許有點蠢吧?！钡€是禁不住反復地回憶，他甚至三番五次回憶同一個場景。

他的回憶是纏綿往復的，潛意識中涌動著為自己美化修飾，為舊主人辯護之動機。因而他的回憶帶有主觀的評判，充滿了疑慮、矛盾和不確定性。這也是石黑一雄的“不可靠敘述”和“自我欺騙”的回憶在小說中的體現(xiàn)。而呈現(xiàn)在文字上，就猶如一位紳士在無論多么緊急的場面，都要保持鎮(zhèn)定自若，不溫不火，優(yōu)雅克制。比如他反復回憶肯頓小姐為姨媽去世悲傷流淚，他沒有及時推門進去安慰的場景，有一處是這樣寫的：“我不知道我在那兒站立了多久；當時的感覺似乎很久很久，可事實上我想也只不過幾秒鐘罷了。因為，當然了，我的職責是趕快回到樓上去為國內那幾位至尊至貴的紳士上酒，我認為自己是不可能耽擱太久的?！?/p>

小說最后安排了史蒂文斯看落日的場景，他的內心自然充滿了無限傷感?！鞍硎且惶飚斨凶蠲篮玫臅r光。你已經做完了一天的工作。該是你擱起腳來好好享受一下的時候了?！迸匀说倪@一句話更觸動了史蒂文斯內心的痛處。他知道，人生已到晚境，長日將盡，傍晚來臨，生命沒有返程票，不能重來，自己已經完全沒有了修復和翻轉的機會。經過長久的內心糾結和思想斗爭，面對傍晚的落日，史蒂文斯也有了些改變?！叭绱丝磥?，他的建議或許果真是有點道理的，我的確應該不要再這么頻繁地回顧往事，而應該采取一種更為積極的人生態(tài)度，把我剩余的這段人生盡量過好?！彼麑ψ约喝松x擇逐漸釋懷，與過去達成了和解，并決定努力去適應新雇主，開啟新人生征程。

石黑一雄說，他寫《長日將盡》的出發(fā)點是想書寫“你是如何為了成就事業(yè)而荒廢了你的人生，又是如何在個人的層面上蹉跎了一輩子的”。讀完《長日將盡》，相信很多讀者心有戚戚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