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從四年前與金農(nóng)“邂逅”后,癡迷到了欲罷不能的地步,拜之為隔代之師。
金農(nóng),清代書畫家,揚州八怪之首。他詩、書、畫、印、考古、鑒定樣樣精通,五十歲之后才開始作畫,善畫竹、梅、鞍馬、佛像、人物、山水,尤精墨梅。
一
金農(nóng)先生所作梅花,枝多花繁,生機勃發(fā),古雅拙樸。有一件《寄人籬下》,頗能反映他的個性。一道半敞的籬笆透出幾株梅,地上灑落著片片梅花,右邊題了“寄人籬下”四個醒目的大字。畫作尺幅雖小,卻被分為籬笆院內(nèi)和院外兩個天地,元氣淋漓,骨秀神清。這幅畫作于他七十二歲時,這時金農(nóng)客居揚州,生活逐漸變得窘迫,過的就是寄人籬下的生活。
有一次,峨眉山中精能院漏尊者給金農(nóng)寫來一封信,問訊他的近況,順便問了梅花與鶴。金農(nóng)為此畫了一幅梅,圖中題有自作詩文:“蜀僧書來日之昨,先問梅花后問鶴。野梅瘦鶴各平安,只有老夫病腰腳。腰腳不利嘗閉門,閉門便是羅浮村。月夜畫梅鶴在側(cè),鶴舞一回清人魂。畫梅乞米尋常事,那得高流送米至。我竟長饑鶴缺糧,攜鶴且抱梅花睡?!?/p>
可以得見,寫這首詩的時候,金農(nóng)是何等窮困潦倒,他不停地畫梅換米。那時候,揚州繪畫市場銷售開始走下坡路,金農(nóng)時常為之苦惱,好在“冒寒畫得一枝梅,恰好鄰僧送米來”,才使他度過風(fēng)雨飄搖的晚年。
金農(nóng)的內(nèi)心有著悲涼的矛盾,表面上他追求文人雅士之清高,可內(nèi)心深處又想得到重用,施展才華。他這種渴望,在博學(xué)鴻詞科不仕之后戛然而止,之后只能面對現(xiàn)實,賣畫“乞米”維持生活。他一邊嘆息世道之不公,一邊又暗暗較真縱情于書畫,借梅花的鐵骨冰心激勵自己與寄托情感。他內(nèi)心所蘊含的清高之氣,正是打動我的地方。
不過,我倒是愿意換一個角度去理解《寄人籬下》。每個人都是世間的過客,《寄人籬下》寓意的恰恰是“客”。人生如寄,世間是人短暫的棲所,人只是“過客”,來這個塵世“寄存”一下。高高的籬笆墻,那是人生種種束縛的象征,人面對這樣的束縛,只有讓心中的梅花永不凋零。
金農(nóng)把梅花的形式美與詩情美推向了極致。我想,面對枝頭梅花點點,金農(nóng)的心應(yīng)該是孤傲的,寂寞的,也是寧靜的。金農(nóng)終歸是個現(xiàn)實的文人,仕與隱的兩難抉擇,同樣困擾了他一生。他甚至在去世前一年,聽到乾隆第三次南巡過揚州時,不知何意,不顧76歲高齡,專門向乾隆獻上了詩表,但這次又讓他失望了。
二
“老梅愈老愈精神,水店山樓若有人。清到十分寒滿把,始知明月是前身?!苯疝r(nóng)雖然已是風(fēng)燭殘年, 但他“愈老愈精神”,似乎忘記了自己的生命即將終了。顯然,金農(nóng)的梅花圖也好,梅花詩也罷,都是畫自己、寫自己,折射出的正是他生命里的精神狀態(tài),老丑愈堅、不落俗塵!為了畫梅花,和梅花朝夕相對,金農(nóng)徙居揚州城南后,不但以每竿三十個銅錢的價格向山僧買來竹子栽于園中,還種過三十株老梅。
“二月之望,探梅鄧尉,不覺留吳門旬日,遙睇煙波,彌增馳想。去秋艤舟相訪,匆匆作文字書畫,因緣未得快觀所藏,至今耿耿耳?!边@是某年三月二日,金農(nóng)在旅舍寫給朋友求是先生的信。為了看梅花,金農(nóng)在二月十六日,專門打了“船的”,到著名的賞梅景點蘇州鄧尉。鄧尉山在蘇州市西南七十里的光福鎮(zhèn),因漢有鄧尉隱于此,故名。山多梅樹,《光福志》稱漢代“鄧尉山里植梅為業(yè)者,十中有七”。在江南的鄧尉,每當(dāng)冬末春初,梅花盛開,一片雪白,彌漫十里,望之如海,謂之“香雪?!?。滬、蘇一帶,春節(jié)前后登山探梅,遂成為一種風(fēng)氣。
歷代文人墨客無不喜歡梅花,把梅花放在“梅蘭竹菊”四君子之首,而金農(nóng)愛梅花似乎更甚。在金農(nóng)的梅花詩詞和畫中,無不透露出“冷艷”,梅花的孤清傲寒、冷艷高潔撲面而來。從一件梅花扇面的題跋中可以得知,金農(nóng)表現(xiàn)梅花的冷艷是從紹興二年處士吳融學(xué)到的,“涂粉為之,予亦仿作,冷香清艷,令觀者有月地云階之想也”。后來,他畫梅的風(fēng)格基本定型在“冷艷”二字上。在《冷香圖》上,他題寫道:“幾樹梅花破俗,冷香恰稱清貧。舊家門徑不改,莫道此中無人?!痹凇独湎闱迤G圖》中,金農(nóng)記錄了乾隆元年(1736),他應(yīng)舉至京師,與同窗好友、翰林徐亮直,一起去刑部尚書、著名書法家張照宅觀趙王孫墨梅小立軸的雅事,說其“冷香清艷,展視撩人”,而張照以對金農(nóng)隸書的贊美“君善八分,遐陬外域,爭購紛紛,極類建寧、光和筆法,曷不寫五經(jīng)”作為回贈。
還有一則故事頗為有趣,清乾隆二十四年(1759),金農(nóng)畫了一幅紅梅圖,虬枝老干,疏影橫斜,五六朵梅花各占枝頭,一點點紅透出無限的詩意,最后題了這樣一段話:“客窗偶見緋梅半樹,因用玉樓人口脂畫之,彼姝曉妝,毋惱老奴竊其香奩,而損其一點紅也,不覺失笑?!庇妹廊丝诩t畫梅,對金農(nóng)來說應(yīng)該不止一次,他曾評價好友高翔所畫的梅花“半開亸朵,用玉樓人口脂抹一點紅”。
金農(nóng)的有趣往往反映在他的題畫之中,比如他經(jīng)常用自度曲題畫,說一些俏皮話,讀起來生動有趣。
金農(nóng)晚年日益困頓,隨著“揚州八怪”中的李方膺、汪士慎,以及老友厲鶚、全祖望、馬曰琯的相繼去世,金農(nóng)的心帶著“昔年曾見”的淡淡憂傷,和揚州畫壇一同冷落了,清乾隆二十八年(1763)秋九月,金農(nóng)在寂寞中與世長辭,享年77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