張廣星 /文
趙宗彪先生是真正的讀書人，不僅勤讀書，更善讀書。他博覽群書，又能由博返約，把每本書消化成自己的見識和學(xué)問。他讀《西游記》多遍之后，著有《西游放談》一書；精研《三國演義》和《三國志》以后，著有《三國笑談》一書；細讀二十四史之后，寫了系列散文“二十四史里的臺州人”。在中國所有的文史經(jīng)典中，他對《史記》情有獨鐘，曾多次表達這樣的意思：如果出差在外只能帶一本書在身邊的話，他會毫不猶疑地帶上《史記》。面對同樣的問題，很慚愧，我的答案中不會有《史記》這本書。我可能會帶劉義慶的《世說新語》、蘇東坡的《東坡志林》、張岱的《陶庵夢憶》，它們都是薄薄的一本，而且都是短章，可以隨時拿起來讀。讀《史記》就不一樣了，無論是本紀還是列傳，篇幅都很長，而且情節(jié)曲折，不可以作為消閑閱讀。宗彪讀《史記》是認真的，他以鉆研的態(tài)度來閱讀。在《史記》的字里行間，有時他發(fā)現(xiàn)了溫暖感人的人性，更多時候他發(fā)現(xiàn)的是人性的困境和掙扎。
《史記里的中國》就是宗彪先生閱讀《史記》的部分文章的結(jié)集。宗彪在好幾篇文中都直接表達過他為什么特別喜歡《史記》。他在《悲歌為誰而吟唱》一文中說，“書中無論是帝王、士人，還是販夫走卒，一個個都有著不可屈服的尊嚴和斗志。為了理想，他們一往無前地奮斗；為了踐諾，一擲千金；為了尊嚴，可以犧牲生命。”
《史記》是一部英雄的頌歌，也是一部英雄的悲歌，更是一部英雄的壯歌。
宗彪先生讀《史記》時，更注意發(fā)掘那些普通人的英雄行為。春秋時期晉國上卿趙朔有個門客叫公孫杵臼，適值趙朔遭朝廷奸人陷害，被滿門抄斬，整個家族死了三百多人，趙朔也被殺了。趙朔的妻子因為懷孕躲起來逃過一劫。這時公孫杵臼對趙朔的朋友程嬰說：“我們有責(zé)任把孤兒撫養(yǎng)成人?！彼麊柍虌耄骸皩⒐聝簱狃B(yǎng)成人和慷慨赴死，哪個更難？”程嬰說：“死容易，撫孤難?！惫珜O杵臼就說：“那難的事留給你來做，我做容易的，先去死?！惫珜O杵臼死后，程嬰抱著孤兒躲到深山里，十幾年風(fēng)餐露宿，辛勤撫育，終于將孤兒養(yǎng)大，并幫孤兒復(fù)位。本來程嬰撫孤有功，可以安享晚年。但他想起對他恩重如山的趙朔，想起他跟公孫杵臼的約定，在孤兒復(fù)位之后，他也從容赴死了。在《死是容易的》一文的最后，宗彪這樣贊嘆公孫杵臼和程嬰兩個人：“確實如公孫杵臼所言，相比于程嬰所做的這一切，死還真是容易的。讓人更感到程嬰人格偉大和道義力量的，是他在功成名就、可以坐享清福之時，依然不忘當(dāng)年承諾，視榮華富貴如浮云，甘愿以死酬報當(dāng)年的朋友于地下。這種壯舉，即使再過三千年，依然是人類精神的永恒光輝。”
宗彪還注意到了《史記》里的一個小角色：馬夫羊斟，他是一輛戰(zhàn)車的馬夫。一次大戰(zhàn)前，總指揮殺羊大賞戰(zhàn)士，但羊湯羊肉沒有羊斟他們的份?？粗鴳?zhàn)友們胡吃海喝，聞著羊湯濃郁的香氣，羊斟不服，去找總指揮（剛好他給總指揮駕車）。但總指揮說，你們不是戰(zhàn)斗兵，不給喝湯吃肉。羊斟很郁悶，心想：我怎么不是戰(zhàn)斗兵？我不一樣沖鋒陷陣嗎？對方一陣亂箭射過來，我不也與戰(zhàn)士們一樣得死嗎？第二天早上，兩軍對陣，鼓響三通，雙方各有戰(zhàn)車出列。但奇怪的是，這一邊的戰(zhàn)車并沒有與對方的來車在中場交戰(zhàn)，而是越跑越快，轟隆隆地一直跑到對方的陣營里。原來駕這輛車的馬夫正是羊斟，他直接把總指揮送給了敵方做俘虜。
有人對羊斟的行為有異議，但趙宗彪用文字對馬夫羊斟表以敬意。在《個人的戰(zhàn)爭》一文的后面，宗彪這樣評說：“羊斟的戰(zhàn)爭，不是國與國之間的戰(zhàn)爭，而是一個‘人’的戰(zhàn)爭，是為了捍衛(wèi)自己尊嚴的戰(zhàn)爭，也是小人物對抗特權(quán)的戰(zhàn)爭?！?/p>
讀《史記里的中國》，我們還隨處可以讀到宗彪先生對歷史的沉思和憂憤。他認為《史記》呈現(xiàn)給我們的，是一個健康的、陽剛的、豪邁的青年，正舉著一把青銅劍，呼嘯著在華北平原上自由地奔跑。又說：“能夠給人以尊嚴的時代，真的讓人向往?！?/p>
在《敢于失敗的英雄》中，宗彪先生寫了發(fā)生于春秋時期宋、楚之間的一場戰(zhàn)爭：泓水之戰(zhàn)。本來宋軍把握了有利的戰(zhàn)機，他們已經(jīng)在河北岸嚴陣以待了，而楚軍還在渡河?！皳舭攵伞笔菓?zhàn)爭中的一個原則，但宋襄公不同意出擊，他認為趁人之危是不道德的。后來楚軍雖已渡河，但還在列陣之中，宋軍的將領(lǐng)也請示出擊，宋襄公還是不同意。宋襄公一定要等到楚軍列陣完畢，才下令擊鼓進攻。但楚軍兵力強大，宋軍大敗。宋襄公雖然大腿被砍了一刀，在倉惶中還是逃得了一條性命。但在復(fù)盤戰(zhàn)斗時，宋襄公并沒有覺得自己指揮有錯，認為“古之為軍，臨大事不忘大禮”。兩軍交戰(zhàn)，宋襄公也不忘禮數(shù)，謹遵規(guī)矩。他的做法，后世人看來自然是迂腐，但在宋襄公時代，卻是被稱頌的“君子之風(fēng)”，雖敗猶榮。宗彪先生感嘆：“泓水之戰(zhàn)標志著自商、周以來‘成列而鼓’為主的‘禮儀之兵’退出歷史舞臺，以‘詭詐奇謀’為主導(dǎo)的作戰(zhàn)方式出現(xiàn)在中華大地?！?/p>
最后要說一下宗彪先生心目中的太史公司馬遷。有一次他遠赴陜西韓城司馬遷故里，在朋友們的陪同下，來到了司馬遷廣場，并上山來到了太史祠和太史墓前。一路上所見碑刻很多，但宗彪先生說：“最契合我心的，是‘高山仰止’四字?！?/p>
司馬遷很遠，他是兩千年前的古人。司馬遷又很近，我們在他的文字中，感到司馬遷就好像與我們共同生活在當(dāng)代?！盎实叟c平民、將軍與士兵、貴族和奴隸，在司馬遷的筆下，都還原為同樣價值的人，所有人的努力，都是對自由和平等的追求。他筆下所頌揚的人物，都是陽剛的、豪邁的、挺立的、生動的，哪怕兩千年后，我們依然可以聽到他們在呼吸?！妒酚洝方倘嗣靼祝裁床攀钦嬲娜?！”
一部英雄史，滿紙英雄氣！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