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必須是信步而行,走到哪里不知道,走到何時不知道,那種信步而行方能獲得高品質的自由,心靈安靜下深度滿足的自由”,語出《理想的下午》。這種“任性,再任性”浪游,雖不能隨時親至,心里總存向往。
《理想的下午》是“永遠的浪游者”臺灣舒國治先生的旅行散文集。從美國東、西海岸到英國牛津,從北歐到日本,都留有舒先生的足跡。他將經歷過的地方細致描繪,在咖啡館、小旅館甚至臥鋪火車上探尋不同城市的地理結構、歷史文化和生活方式差異,解鎖每個城市與眾不同的魅力和文化。斯德哥爾摩是一座水天一色的城。書中是這樣描述的:波羅的海上散列的成千島嶼,將水面勻擺得波平如鏡,如同無限延伸的大湖。大多時候,津浦無人,桅檣參差,云接寒野,澹煙微茫。不用攀高爬低,其實是最佳的自行車水平滑行看景的城市。他形容該城的安靜:只見人在路上打移動電話,從來聽不到他們的聲音。他們是如此輕聲低語,仿佛是在演練嘴形。同樣是濱海城市,香港的風格完全不一樣。他言稱是一座擁擠的城市,總要在那么彎曲狹窄的水道旁邊蓋樓。在旅館翻看電話簿,他則發(fā)現(xiàn)瑞典人的取名大多沿用山石樹草的名稱,樺、橡、榆特別受歡迎。
如此細致的發(fā)現(xiàn),源自松弛和漫無目的的晃蕩。舒先生的旅行類似當下非常時髦的Citywalk,以“閑散”“沉浸式”為主要標簽。這種漫游方式,完全有別于年輕人中曾經興起的“特種兵式旅游”——在極有限的時間內游覽盡可能多的景點,主打挑戰(zhàn)體力的極限,往往是“來去匆匆,拍過照,發(fā)過朋友圈”的蜻蜓點水。急匆匆的節(jié)奏,很難感受城市的底蘊。舒先生是個例外,鬧中取靜,亂中從簡,要的是一份恬淡閑適?!霸诤贾荩硞€冬日早上五點,騎車去到潮鳴寺巷一家舊式茶館,為的未必是茶,為的未必是幾十張古垢方桌所圈構的建筑趣韻。為的是什么呢?是茶爐上的煙汽加上桌上繚繞的香煙連同人嘴里哈出的霧氣。是的,便是這些微不可得的所謂人煙才是下床推門要去親臨身炙的東西?!辈槐毓虉?zhí)于旅途中變化無窮的景致,用雙腳去探索,深入城市的肌理,浸潤于市井煙火,即感受當?shù)鼐用竦谋旧?,又能深入理解城市的獨特氣質。城市漫步能夠讓節(jié)奏慢下來,讓心靜下來,并嘗試著抵達心中一直企盼的某種境界。
閑散的旅行方式,當然需要相同風格的文字去匹配。舒先生的文字,介于文言和白話之間,緩緩展開,娓娓道來,不僅從人文的廣度和深度來開拓讀者的視野,讓讀者感受旅行的美好,還會引發(fā)讀者對生命和自由的思考。他寫“理想的下午”,耳邊飄蕩著專屬于下午的聲響,可以是人家墻內的麻將聲,劃過巷子的“大餅—饅頭—豆沙包”的叫賣聲,也可以是修理皮鞋雨傘的“報君知”鐵擊聲,微微地騷撥午睡人的欲醒又欲依偎,替這緩緩悠悠難作數(shù)落的冤家午后不知怎么將息。聲響,一如窗外投進的斜光,永遠留給下午最深濃的氣味。不錯,午后麻將,沿街叫賣,小手藝人招攬生意,都是俗事。但是舒先生用長短音節(jié)的錯落變化,化俗為雅,引領著讀者去遠方的過程中,體味文字所蘊含的獨特情緒。煙火氣的記憶觸覺,帶著舒先生現(xiàn)場參與的體驗,打開讀者的感官功能,開啟對某些細節(jié)的“美學”感知。將審美貼近現(xiàn)實生活,不必刻意追求大格局深立意,這種文字,沒有造作,凡常而瑣碎,卻能照亮俗常世界之一隅。舒式的“文如淡水”,不見布局謀篇的大技巧,不見辭藻的精雕細琢,實則大有匠心,是講究語言本身的魅力。正如梁文道先生在書的序言中描述:舒國治,他的人就走在他自己的文學里,閑散淡泊,品位獨具。
再一次翻閱《理想的下午》,勾起了我的一點生活經驗。這么多年來,唯閱讀和徒步沒有被辜負。休息日,最喜歡在老城晃蕩。那一次,在溫州五馬坊這個古老的商業(yè)中心,看了民國風格的建筑,嘗了老字號陳輝魚圓。信步踅進府井街,書店文具店雜以民居,安詳卻不沉寂。居然發(fā)現(xiàn)一處驛站,不僅是一處歇腳的地,最不缺少的竟然是書。簡易的木架上,陳列著各種書籍。書架下的四方桌上, 鋪著黑藍底子白色小碎花的浙南土布,擱著畫本、筆墨,圍棋等物件。可以坐下翻書,寫字,甚至只是發(fā)呆,呆在舊時光里,呆在心事里。喜歡這種漫游,是不是可以理解為,在時間和空間上給生活一個放松的機會呢?